□石榴云/新疆日报记者 郭倩 马蓓
桃源，一处潇湘山水间的丰饶沃土，却和新疆有着不解之缘。六百多年前，一支队伍如何从天山脚下征战至洞庭湖畔？又怎样生根在这片江南水乡？这段历史从未走远，它正呈现于今天的炊烟、街巷与丰收的田野中，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“融合回响”。
根脉·金戈铁马入潇湘
寻找湖南省常德市桃源县枫树维吾尔族回族乡（以下简称“枫树维回乡”）的根，先得看一块碑。
踏入一座清真古寺，迎面就是一块大理石墓碑，上书“威震南方”。碑下长眠的哈勒八士，是当地翦氏维吾尔族人公认的始祖。
“金戈铁马战南方，刀光剑影化穹苍。”七十多岁的翦氏后人翦象福，带着些许湘北口音，说起六百多年前的事却如数家珍，“哈勒八士原名哈勒·八十，维吾尔族，是元末明初的一名骁将。”
明朝初定，南方战乱再起，明太祖朱元璋下诏，命哈勒·八十率族众平叛。这支从新疆吐鲁番出发的队伍一路征战，为明朝稳定南方立下汗马功劳。
论功行赏时，朱元璋封哈勒·八十为“镇南定国将军”，因他“翦除叛乱”有功，御赐“翦”姓，改名“八士”，还将洞庭湖畔常德一带赐为其世居之地。
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博士研究生、副教授潘勇勇介绍，现今的维吾尔族多采用父子联名制取名，即本名后加父名构成完整姓名。但实际上在元代，维吾尔族有“廉”“鲁”这样的姓氏，比如元世祖忽必烈的重要谋臣廉希宪，因其父布鲁海牙曾任燕南诸路廉访使故改姓“廉”；再如农学家鲁明善，取其父名迦鲁纳答思中的“鲁”字为姓氏。但是，“翦”姓则是皇帝赐姓。
自此，“翦”姓成为一个家族的标识。追随哈勒八士南下的将士与家眷，完成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迁徙，把家从边疆安到了江南水乡。
传到第九代，翦氏家族身份转变为“左所千户”。朝廷拨下三千亩“养军田”，他们的生活不再是单纯的戍守，还要开展屯种。
面对江南的水田和农时，将士们手足无措。“是周边汉族、土家族、苗族乡亲，手把手教我们犁田、织布，告诉我们何时播种、何时收割。”翦象福说，翦氏族人投桃报李，把世代相传的牛羊饲养、皮革加工手艺，教给了当地乡亲。
这段互帮互助的岁月，不仅结下深厚情谊，还催生了闻名遐迩的“文皮”产业（“文皮”是古时对优质皮革的雅称）。当年的“枫树文皮”品质绝佳，顺着沅水、洞庭湖的水路，远销武汉、南京、上海等地，成了响当当的地域名片。这门手艺，至今仍在当地一些匠人手中传承。
融合不止于田埂和作坊，更刻进了家族文脉。
翦象福说，从第十六代开始，家族就定下了严格的字辈谱序。“山、体、恒、敦、万、象、凝、英，这口诀我打小就会背。”他说，每个翦氏族人，除了学名和维吾尔语名字，族谱里都有一个按辈分排列的谱名。
“族谱记录的不只是血脉传承，它更是见证。我们既保留着维吾尔族的特色，也把中华民族尊祖敬宗、重视教育的文化传统刻进骨子里。”翦象福认真地说，“这就是最好的互相尊重，也是翦老一直倡导的。”
他口中的“翦老”，就是从这个湘北小镇走出去的史学泰斗——翦伯赞。这位中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，其家族史本身就是一部民族融合的微型史诗。
“同胞相见不相识，笑答客人自桃源。”翦象福最后念起族里流传的诗，“这说的是血脉源头清晰如昨，但生活形态早已水乳交融。六百多年的坚守证明，各民族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分子，民族团结、祖国统一是颠扑不破的真理。”
共融·此心安处是吾乡
六百多年过去了，枫树维回乡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，早已成了不分你我的桃源人。
这种交融，最直观的体现在舌尖上。
“牛全席”这道桃源维吾尔族传统菜式，用牛的不同部位为原料，烹制出整桌盛宴，现在已走出桃源，成了常德地区的美食招牌。
在枫树维回乡维回新村，庄雪珍的“牛全席”餐馆开了好多年。翻开店里的菜单，既有湖南风味巴掌牛肉、酸辣芥辣牛肉，也有地道的新疆特色大盘鸡、抓饭。
“我老公是维吾尔族，但生在这里长在这里。”庄雪珍一边招呼客人一边说，“他总念叨新疆，说那里草绿、天蓝，葡萄沟的葡萄甜，羊肉香……”听得多了，那片遥远的土地也在她心里扎了根，去新疆看看成了夫妻俩的共同念想。
2018年，夫妻俩回新疆探亲，从新疆国际大巴扎到天山天池，从吐鲁番葡萄沟到伊犁河谷，一路走一路看，全程被新疆人的热情包围。
“那感觉很特别。说是探亲，所有地方都是头回去；说是旅游，心里暖烘烘的，特别亲切。”庄雪珍回忆。
这份跨越千里的牵挂，被他们实实在在地带了回来。
餐馆门头是专门请新疆设计师设计的，包厢名字用了“米泉”“昭苏”“拜城”，墙上还贴了地名解释。“常有客人问包厢名是啥意思，我就指给他们看，顺便讲讲我们在新疆的见闻。”庄雪珍说，“就想把新疆元素留在身边，让孩子们知道，咱们的血脉里还牵着那么美的地方。”
在庄雪珍眼里，邻里间的往来自然而温暖。“谁家有红白事，不用招呼，左邻右舍肯定来帮忙。我家做了抓饭、湖南钵子菜，也会给隔壁送一碗。”她说，“在这里过日子，从不想谁是哪个民族，大家都是桃源人。”
节庆时更热闹。维吾尔族、回族乡亲能歌善舞，乡里专门组织了多支文艺队。来自吐鲁番的拜合提亚尔·吐尔逊，至今记得刚来时的场景：“翦伯赞故居前的空地上，音乐一响，大家一起跟着跳，动作不齐，还有人踩错步子，但每个人都笑得特别开心，那笑是从心里蹦出来的。”
共富·弦歌桃源沃土香
经济互动，是民族交往的重要方式。如今的枫树维回乡，老祖宗留下的融合传统，成就了桃源人的好日子。
深秋时节，维回新村“花乡有机水果采摘基地”的大棚里，葡萄藤郁郁葱葱，果实饱满透亮。随便尝一颗，汁水四溢，口齿留香。
“这葡萄口感不输吐鲁番的。”记者忍不住赞叹。
基地负责人翦英杰笑着说：“是吗？我种了这么多年，真想去吐鲁番尝尝那边的葡萄啥滋味。”
40岁的翦英杰，是新时代“洄游”青年的缩影。早年他在福建厦门从事建筑行业，买了房安了家。2014年前后，听说老家搞起了“枫林花海”乡村旅游，十分红火。考虑到孩子上学、父母年迈，还有大城市的压力，他和妻子合计后，决定返乡创业。
“我家老屋离景区大门不到50米，位置好。”翦英杰算得明白，“我们就把老屋翻新，开了家花乡土菜馆。”
依托景区客流，餐馆很快站稳脚跟。翦英杰又承包了店对面50多亩地，上网查资料、学技术，硬是捣鼓出一个采摘园。无花果、桑葚、火龙果、葡萄……种类越来越多。
好日子是大家齐心协力干出来的。枫树维回乡党委副书记彭勃介绍：“‘牛全席’‘牛肉月饼’这些传统美食，我们做成了产业，打响了品牌。义哥牛肉还被定为全国民族特需商品定点生产企业。”
传统的肉牛养殖，升级成完整产业链。从养殖、屠宰到加工、销售，一年出栏三千多头，利润达五百多万元。这只是当地产业图景的一部分。
“我们这各族群众互相学本事。”彭勃说。于是，连片的高标准农田建成了，实现了大米从种植、加工到品牌销售的全链条，年产值超三亿元；乡村旅游蓬勃发展，吸引了像翦英杰这样的年轻人返乡，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入。
目前，枫树维回乡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已超过全县平均水平。仅维回新村一个村，2023年集体经济收入就突破了50万元。
六百多年，足以让小河改道、山峰变样。但在枫树维回乡，古老族诗仍在传诵，融合湘味与疆味的美食悠然飘香，潇湘雨露中结出的葡萄，口感媲美吐鲁番。
这是桃源人创造的“世外桃源”——从不同地方来的人，走到一起，在同一片土地上扎根、开花、结果，最终融为彼此离不开的风景。